悬疑？喜剧？

疫情后的第一个春节，考虑到归家后其乐融融的氛围，稍稍犹豫后，我选择了张艺谋导演的《满江红》——基于宣发里透露的悬疑喜剧的风格与沈腾的参演，让我最初勾勒出一部类似《疯狂的石头》那般荒诞戏谑的贺岁电影，便想着笑笑也不错——尽管我同样担心过这会不会是另一部《三枪拍案惊奇》，但预告片里与《大红灯笼高高挂》类似的俯视风格构图，与冷峻凌厉的视觉基调相衬，又让我在单纯的喜剧之外，对《满江红》将会讲述的故事充满了别样的期待。

事实证明，这样的期待是对的。

（以下会涉及部分剧透，请酌情观看）

(资料图片)

岳飞死后五年，宋金和谈之际，金国礼仪官被刺，密信丢失，沈腾扮演的效用兵与易烊千玺所饰的副统领受在宰相秦桧授意下，须在一个时辰内查清前因后果，故事由此展开。

影片起始仅用短短几分钟交代完毕前情背景，快节奏叙事迅速搭建起悬疑剧的紧张氛围，而随后的故事情节也正和宣发一致，在查案的悬疑与沈腾提供的笑料中展开——至少前半段是这样。

悬疑+喜剧并非是新东西，宁浩导演的《无人区》，陈思诚的《唐人街探案》，国外新锐侦探片系列《利刃出鞘》，都是其中的优秀作品，但这样的风格并不好掌握：悬疑与喜剧本质上是相互冲突的元素，因此两者之间的结合联系需要仔细衡量把控，张弛有度；切莫在悬疑正胜之时，观众却还沉浸于早前喜剧氛围中，最终导致剧情张力全无，却是弄巧成拙了。

张艺谋导演在新风格的把控中展示了大师级的技艺：从高空俯拍的中式院落逼仄，沉闷，压抑；暗淡的瓦片，规整的高门，发白的青天，急匆匆奔走而过的兵士深玄的甲片相互碰撞，发出喑哑的回响——刻意的构图与发苦的基调让观众能迅速从各类笑料中抽离，重新感知到这个故事血淋淋的本质。

除此之外，构成本片喜剧元素的幽默形式同样高级：并非是充满屎尿屁的低俗笑话，不合时宜的夸张吐槽，或是长久不衰的过时伦理梗，却是根植在中国文化，中式思维里的，对于官场，对于“厚黑”的辛辣揭露与展示，并用“孩子式”的浅白进行轻薄的嘲弄。

例如有一幕：找到密信后，在场几人想确认真假，却又无人敢打开密信，害怕知晓内容后被宰相灭口，因此互相客气，互相推诿，几番勾心斗角后，最后妥协于让一个人微言轻的舞女“担此重任”。

在这场以利益，背叛与算计为名的波谲云诡中，张艺谋选择把最阴暗的物什以讲笑话一般的轻佻语气坦白在所有人面前，既是一种骄傲的轻蔑，又是一种苦涩的自嘲：观众为此发笑着，尽管片中角色就正在如此堂皇，又如此粗糙的遮掩下敲骨吸髓，争权夺利。

也因此，《满江红》悬疑与喜剧同在的设计更让影片蒙上了一层深有意味，不易察觉的苍凉悲怆，在国家风雨飘摇之际，敌国要使身故，斯此大事，满堂文武所见所求，却还是一个“利”字罢了。

但我也想，或亦是因了国人心照不宣的“官场笑话”们，却也使得故事本身就还不至于太过残酷绝望，滑向阴湿，无光的渊底——严酷无奈的现实已然变幻成滑稽戏的一部分，在这份以笑为名的大方调侃与解构中，到底还有一束光挣扎着打进来，在高墙深院里投下一抹光明。

“不过是些笑话罢了。”

这束光如此说道。

诗与词

再往更深处，便能见到中华文化的内化。

这样的内化也体现在许多地方：考究的场景，精致的服道化，细细打磨后的漂亮台词，以及更多的在文化本身上自然又切实的呈现。

不同于有些古装作品急切地吟诗诵词，而至于“掉书袋”一般生硬境地，《满江红》中只给了我们两首作品，其一自然是题眼，来自岳飞的《满江红》，另一首则是来自宋末大家蒋捷的《一剪梅》。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借由舞姬之口唱出的所谓“樱桃小曲”，看似婉约柔软，只是无奈不舍，却字字泣血，字字伤离；在张艺谋有意使用“樱桃”意象的反复强调下，于儿女私情外，又透露出家国天下里无法排解的苦闷悲凉。

第二次再由主角用男声唱出，在感伤之外，更多添几分世事之苍凉悲怆，壮志难酬，故土不在，于个人，于国家，皆是一曲遣不散愁绪的离歌。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美也零落，国也零落。

是电影，更是传记

纵观全片，单从情节上考量，《满江红》仅是一个多次反转的悬疑故事，但对我而言，它更是一部无比高明的传记——《岳飞传》。

什么样的传记才会开篇即指出主角已死去五年，只在故事里寥寥几处出现过名字，并仅凭这样便无比深刻地塑造出人物本身？

这便是在表层故事之外，《满江红》的野心之处，它几近于处处不提岳飞，却又处处在提岳飞：无论是岳飞死后的宋金局势，提到其人时各方的反应，主角的原始动机，以及整部影片鲜明浓烈的家国基调——片中人物一言一行或多或少都笼罩在岳飞影响之下，颇有些类似“以他者塑我者”这样新派的叙事模式，无处不在的“岳飞”元素让影片成功塑造出这个藏在显性剧情之下的真正主角来。

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把整部《满江红》视为“岳飞”这个角色的一个构成，一个剪影。张艺谋在表层惊心动魄的精彩剧情之外，也在内层向观众埋下了岳飞这枚种子，并成功将其在影片高潮处得到释放。

但也因为如此，使得这部影片太过“自私”。

在中华文明环境中，岳飞作为一个耳熟能详的形象，采用如此一鳞半爪的塑造方式不得不说是一次胆大心细的创造，既有中式之含蓄留白之美，又显出推陈出新的创意来；但对缺乏相应文化土壤的国外观众而言，本片想要传递出的家国情怀无疑会大打折扣，甚至引起某些误解和隔阂。

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如何致命的弱点，中西双方在艺术创作上难以避免类似的先天性缺陷：譬如，由于缺乏宗教信仰的认知，我也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血战钢锯岭》中军医戴斯蒙德·道斯是何等高尚。而我也一直认为，想象是艺术最好的朋友：

《满江红》对岳飞的处理既是一种古老的“狡黠”，亦是一种现代的自信。

家国史诗

（以下会涉及严重剧透，请酌情观看）

引人入胜的前半段过后，随着案情愈加明晰，观众逐渐了解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沈腾扮演的效用兵作为曾经的岳飞亲兵，想要扫除秦桧身边所有的障碍，从而能够接近宰相所施加的谋略手段。

在这个时刻，《满江红》依然只是一个讽刺探案故事，它有不少小瑕疵：过多的反转与戏剧冲突稍显刻意，拉长了观看带来的疲惫；部分演员的造型和扮相不尽人意，增加了出戏感；总体逻辑结构并非嵌套式，而以平行递进为主，使得情节略有累赘；但总体上，《满江红》依然是个自圆其说的扎实故事，宛若张艺谋对过去《英雄》的一次致敬，与对《十面埋伏》的一次完善。

而一直到这里，我依然以为主角不过是一群意图诛杀国贼，拨乱反正的义人死士——精彩的复仇故事，但也仅此而已。

下一刻，曾经的副统领把刀压在秦桧脖颈，说出他们真正的理想：岳飞慷慨赴死前所留下的绝笔，究竟写的是什么。

“就为这个？”宰相问，我亦问之。

随后，在兵戈胁迫下，宰相不得已站在众军身前，大声念诵出那首《满江红》绝笔。

着甲的兵士跑动着，声嘶力竭，一句一句把词句传出晦暗无光，阴森迷蒙的大院，直到它们被带到校场严整庄肃的兵士紧抿的嘴边。 

亲兵营全军便高声诵起岳飞名作《满江红》，字字千钧，若山崩之，若海覆之。

他们用一首词从精神上彻底杀死了秦桧。

于这个瞬间，从一个幼稚又动人的理由开始，《满江红》从几个复仇者的宣泄骤然变成一群理想主义者的传奇。

我感到泪水从面颊上滑过，电影院有几声啜泣响起。

片中死去的人，逝去的物开始交叠重合，他们已然脱离了情节的桎梏，在更加宏大的维度探讨起远远超出这个故事本身的，属于中华文化的根植之处。

对高贵的崇敬，是人类基因里最动人的浪漫。

也是在那个时刻，我在这种动人的共鸣中感受到胸中激荡的究竟为何物，我曾以为那是家国情怀，是我对于岳飞，对于热血与壮志的想象——可这太过狭隘了——那翻滚的，奔涌的，被点燃的，被连接的，分明是千百年来中华文明体系下所培育的共同记忆。

这股强劲的情感激烈并没有特定的去处，它只是在恰当的情景下勃发，便滋长出无限的生命力，便好像萤幕下所有人的魂灵汇聚一处，在源于文明的血脉滋养下爆发出的最纯粹，亦最自由的情感能量。

在这股澎湃能量的包裹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惬意，并意识到位于我周遭的观影人既是毫不了解的陌生人，也是同根同源的血亲——这场中华文明的私语是如此剧烈，又是如此突然，让我张口结舌，又头晕目眩。

影片最后，早已死去的女孩骑在相府门口的石狮子上，用稚嫩的童声念起《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众兵士闻之，也再诵：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而这一幕正如副统领对宰相所说：

“这几千人，你再也杀不干净。这首词，也会一直传下去。”

奔向太阳的夸父

因个人审美之故，偏爱古代题材，或曰“古风”。读书观影时，也常常遍寻此类，却终于难有所得，近些年尤是如此：入目者皆以谈情说爱为重，少有严肃正剧者，常常犹疑中华之导演，是否赚惯了快钱，而再难俯下身子，去做些吃力不讨好之举。

是了，谈及古典文化之时，不少人——包括我——都会漏出胆怯来。国学，乃至于中华之文明，之精神，是何等无垠广阔之物，纵是仅取下一丝一毫的皮毛来，亦如星如月，便有万言千语而不足道哉。却缘何要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过，去描摹一副太过壮哉伟哉之图卷，这其中稍有不慎，难免被扣上不自量力，画蛇添足的恶名，落得郁郁寡欢，雄心不复的凄惨下场：可若捏着银钱，拍些好看的皮囊于花前月下看庭前云卷云疏的雅事，名利往来，岂不妙哉？

可这世上从来不会少的便是浪漫的痴人。

张艺谋导演常年非议缠身，毁谤谄媚者，侮辱讥讽者不计其数，但我只当看不见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盖因自内里往外，我很难不爱这样一个固执又纯粹的求索者：何等傻瓜还会在今日去拍《影》这样的影片，甚乎于，拍那部几近被天下尽人嘲弄戏谑的，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长城》。

自不能赧颜说片子皆是好的，但也如前文一般，我亦很难因此对张导演抱上如何自私放浪的怨愤——至少他还在做，还敢去做，却若搏江之勇士，白浪高飞，青波滚滚，只扁舟一叶落下，沉入心间。

国师深沉又热烈地爱着中华文化，并不惮于说出这一点。

我最感动的地方，也在这里。